新冠疫情放开后,美术界不断有老画家病逝的噩耗传来,先是侯一民、钟涵,随后是周令钊,继而是潘鸿海、汤小铭。每每见到这样的信息,我都会在心颤,都会为92岁高龄,我崇拜景仰的詹建俊先生默默祈祷。
人是有心灵感应的,本来一向睡眠很好的我,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凌晨5点却突然醒来,从床边摸出手机顺便翻看,张祖英老师子夜发来的信息告知詹建俊先生仙逝。惊愕悲痛之余,我便马上给詹夫人王樯发了条“万望节哀”的短信。随后躺下,本想再睡,但眼前不断映现出詹先生高大飘逸、仙风道骨的形象,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着我们十多年的交往,不禁感慨万千。抑制不住悲伤的思绪,索性爬起来含泪疾书,一气呵成此文。
最早知道詹建俊的名字,是文革之初,从报刊杂志上见到他的油画《狼牙山五壮士》,尽管我才初学油画,但他那用色彩构成雕塑,用雕塑展现色彩,粗犷夸张的高超技法,让我钦佩不已。再后来,就是在北京中国美术馆观看詹先生的《高原放歌》,那用象征性语言描绘的雪域壮美,藏女清纯,让我对詹老师舍弃驾轻就熟的传统写实手法,大胆追求印象表现的晚年变法无比钦佩。
我和詹先生第一次见面是2011年9月,中国油画百年回望活动在无锡举办研讨会,靳尚谊、詹建俊、钟涵、邵大箴、张祖英等老先生悉数参加。詹先生在发言时对中国油画百年取得骄人成绩,形成的中国气派深表自豪,同时也对近些年油画创作存在着图片化,过度追求观念表现,偏离了绘画的基本规律等趋向深表忧虑。
记得那天晚饭后,我和几位老先生在太湖边散步,我顺便讲起1973年,中央美院梁玉龙老师领我到中国历史博物馆看谢洛夫《列宁在斯莫尔尼宫宣布苏维埃成立》那幅油画的情景。詹先生由衷地发出:“梁玉龙不仅画画的好,人又非常善良实诚,那是中央美院大大好人。”的感叹。
“中华意蕴—中国油画百年回望展”启动之际,我冒昧向詹先生提出想参加的请求。詹先生知道我油画1972年启蒙于中央美院苏高礼,后又受教于梁玉龙和张文新,具有一定的功底,但不知道我创作水平如何,于是便让我把画拿到北京,他看看后再定。
2012年10月,我把创作的十几幅油画拉到北京,摆在朝阳公园的长廊里。詹先生一一认真审视后,笑着说:“韩总,没有想到你一个企业家,利用业余时间画画,竟达到如此专业水平,太不容易了。”随后他从中选定了《圣湖桑珠》和《晨光》两幅作品参展,并一脸严肃地说:“这个展览在国内巡展后,还要到国外亮相。许多有名气的画家都想参加这个展览,其中还有我的几个学生,但不管是谁,要靠作品说话。这是展现中国形象的大事,循不得私情,开不得玩笑。”
2013年5月29日,珠江之畔云淡风轻,木棉花红,“中华意蕴—中国油画百年回望巡展”,首站在广东美术馆拉开帷幕,詹先生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我也应邀致辞,并因富于内涵声情并茂地表达,赢到与会嘉宾热烈掌声时,坐在前排的詹先生,频频点头对我表示赞许。会后他笑着对我说:“韩总,你的讲话既有艺术家的风采,又展现了企业家的气度。”
广州分手后,本来我答应詹先生参加中华意蕴第二站武汉的展览,但由于单位事务忙,实在抽不出身来,只能向詹先生表示歉意。
有了这几次接触后,我与詹先生联系逐渐增多。2013年12月,我的油画《牧羊女》在巴黎荣获“第152届法国国家艺术沙龙展”金奖后,马上向詹先生通报了这一喜讯。詹先生在接电话时,首先向我祝贺,然后有感而发激动地说:“这表明中国人民的生活,中国的油画艺术,受到了世界的认可和欢迎。反映生活本来面貌是人类文化艺术发展的客观存在和必然要求。优秀文化传统应坚守,应弘扬。”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我从詹先生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他讲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是充满感情的。
2014年4月23日,“中华意蕴---中国油画百年回望展”,又在上海中华艺术宫开幕,我应詹先生之请做了即席讲话。开幕式结束我们一起合影时,詹先生幽默地说:“韩总,个子我比你高,但讲话嗓门你比我高,咱俩扯平了。”
詹建俊与韩玉臣在“中华意蕴—中国油画百年回望展”上海站开幕式上合影留念
几年下来的交往,我与詹先生感情日笃,只要有机会到北京开会出差,我都要抽暇去看望詹先生。我们在一起探讨艺术,纵论古今。詹先生毫无大师架子,把我引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适逢此时,他夫人王樯都会无比调侃地说:“韩总,你来詹大最开心。他平常在家基本不说话,你一来,他就打开话匣子,收不住。”
2017年9月,詹先生与靳尚谊、钟涵、邵大箴、张祖英到邯郸考察,不顾旅途劳顿,一下车就直奔我的美术馆。里里外外看完之后,詹先生说:“企业美术馆我看了不少,但像这样专业,这样高雅的,韩总你的美术馆当首屈一指。”在参观美术馆欧洲油画收藏时,他与靳先生边看边啧啧称赞。看到德国美术学院院长康勃夫《囊中羞涩》这幅油画,詹先生拿着放大镜反复审视后说:“康勃夫是徐悲鸿的老师,我们在中央美院上课时,常听徐悲鸿讲康勃夫画的如何如何好,但只看过他的素描,没见过油画。今天在邯郸终于看到了康勃夫的油画。韩玉臣美术馆有这幅画,在中国油画圈就震了。”
詹建俊与靳尚谊、钟涵在邯郸韩玉臣美术馆
詹先生知道我的油画创作以西藏题材为主,在展示我自己油画创作的二号展厅,几十幅再现西藏真实生活的作品,还是让他大吃一惊。詹先生问我:“韩总,你去过几次西藏?”我告知他去了十多次时,他伸出大拇指,连连说“佩服,佩服。”在展厅见到我1981年画的油画写生作品《王士宝》,詹先生先是凑上前近看,后又退出几步远观,然后问我:“韩总你画这幅画时多大岁数。”“27岁”我回答道。“不简单,这幅写生不仅是够专业,而且还有王式廓的味道。韩总你虽然没上中央美院,但像这个水平,现在美院别说学生,很多老师也画不成。”詹先生说这番话时,站在旁边的靳尚谊先生也随声附和,表示也有同感。
在邯郸两天考察临告别时,我向詹先生提出年底参加我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个人画展开幕式的请求时,詹先生爽快答应:“韩总,我不仅去,还要讲话,让更多的人认知你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了解你西藏题材油画作品的艺术表现。”
言而有信,一诺千金。12月9日,我的国博个人展开幕,詹先生早早赶到,一身正装,脱稿讲了十几分钟,且条理清晰,鞭辟入里,字正腔圆,赢得现场几千名嘉宾的称赞,也着实让我感激不尽。
詹建俊在国博韩玉臣个人展开幕式上致辞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灿烂的文化,历经百年艰辛,中国油画有了自己的气派和风格,让世界认知这个现实以展现中国的时代精神,彰显中国油画人矢志不渝的探索历程,是靳先生和詹先生等老一代油画家多年的心愿。詹先生作为中国油画界的领军人物,主动承担起中华意蕴国际巡展的策划和组织重任。2017年,我去法国巴黎参加对比沙龙展时,詹先生特意嘱托我帮助联系展览场地,一再告诫无论多难也要力争促成此事。其言辞之恳切,态度之执着,让我似乎触摸到他那颗为中国油画事业无私奉献砰砰跳动的热心。
2018年7月,“中华意蕴—中国油画百年国际巡展”第二站在罗马开幕,我做为参展画家,在现场目睹了詹先生儒雅博学的国际范,聆听了他对东西方艺术不同特质的精准表达。随后我随詹先生等一行人又一起参观罗马的美术馆,一起膜拜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发祥地佛罗伦萨。
《教皇英诺森十世》是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的代表作,在罗马多利亚潘菲利美术馆观赏这幅画时,詹先生将画家的身世,这幅画的背景,以及形象刻画,讲的如数家珍。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的《大卫》雕塑前,詹先生又详尽介绍了米开朗基罗的人生境遇和雕塑成就,并告诉大家,这尊雕像是复制品,原作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意大利之行,七八天与詹先生的朝夕相处,让我对他更加崇敬,颇有高山仰止之感。
詹建俊与韩玉臣在佛罗伦萨参观时合影留念
意大利分手不久,11月我们又因罗马尼亚油画家巴巴展,在杭州全山石艺术中心相聚。为能深刻认知巴巴,参观时我紧随詹先生和靳先生之后,通过听他们的交谈,以了解每幅作品的语言特征。参观结束时,我问詹先生巴巴的作品为什么主题创作非常少,几乎全是人物肖像,且又自画像居多。詹先生略一思考回答道:“生活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巴巴,是有着深重社会责任感的真正画家。他耻于为虚假独裁的当政者歌功颂德,不仅不画所谓的现实题材创作,还拒绝为其画像,因此还住过几年监狱。那一幅幅桀骜不驯的自画像,正是他藐视权贵的艺术家人格的表达。”听着詹先生对巴巴的介绍,我心里猛然一震,心想这不也正是詹先生自己艺术理念的写照吗。
2019年6月底,詹先生等几位中国油画大家,要去美国参观考察美术馆,临出发前我赶往北京为詹先生夫妇饯行。那天我们从油画艺术到社会现实,再到坎坷人生,聊的十分开心。詹先生亦是性情中人,喝了不少酒。夫人王樯打趣地开玩笑:“詹大,你是不是觉得韩总自己带来的酒不花钱,才敞开喝吧。”詹先生不作回答,边笑边继续跟我碰杯。
7月份,詹先生从美国回来后,我本打算去北京看望他,因单位事多,阴差阳错失去了机会。再往后得知他摔着了,行动不便,继而又查出纤维性肺炎,每天靠吸氧维持,遂不好意思再打扰他。那些日子,我除打电话给其夫人表示慰问外,还经常从张祖英那里询问詹先生的身体恢复情况,并不断地为詹先生祈祷,期盼他早日康复,一如既往走路大步流星,一如既往说话掷地有声,一如既往挥毫气定神闲,一如既往为中国油画播誉世界号令三军。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无情阻断了我们之间的来往。去年4月初,得知詹先生病情有所好转,可以与人简短交流的信息后,我马上打电话过去,先是询问了詹先生的身体如何,然后又汇报了近两年我的工作和油画创作情况,通报了准备在北京做自己写生展的想法。詹先生尽管说话吃力,时说时喘,但仍满腔热忱支持我按自己的路走下去,并说自己已是外强中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只能从内心里祝我在艺术上有更大进步。电话最后,我们相约待疫情放松后,一定要再次相聚,哪怕是少说话,不说话,以茶代酒,也是一种心灵上的碰撞。
古人有“相识无远近,万里尚为邻”的诗句,何况邯郸与北京仅有一千里之隔呢。詹先生的病情有了近一步好转后,8月5日我专程前往北京看望詹先生。三年多未见,格外亲切,我们先是握手,然后紧紧拥抱。因为我们是在詹先生去美国考察前分的手,自然话题是从美国谈起。詹先生介绍了他美国之行的感受,尤其是对仅有四五百年历史的美国,建有那么多高规格的美术馆,对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有那么多印象派作品的收藏,十分感慨。当我把将在中国美术馆办油画写生展的信息告知他后,詹先生先是表示祝贺,接下来表达了对当下美术界忽视写生,不注重本体语言,商业氛围浓厚的思考。詹先生虽然说一会儿话便要吸几分钟氧,但仍兴致颇高。那天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话题既有对现实美术创作存在问题的担心,还有对未来世界美术发展趋势的研讨,更有对新冠疫情导致社会问题频发的共识。坐在旁边的夫人王樯,一边倒水一边说:“韩总,医生一再叮嘱詹大要多休息,少说话,你一来他就兴奋,把医生的话全忘了。”坐在轮椅上的詹先生,非但不生气,反之自我解嘲地说:“我有呼吸机保驾,是‘机器人’,怕什么。跟韩总聊天愉悦,畅快,也是治病的好办法呀。”
10月29日,我的“璞心逐梦—油画写生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詹先生因病未能前来,通过夫人打电话、发信息,表示祝贺,其对我的关爱之情,拳拳之心,令我永誌不忘。
人生百年,固有一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不可抗拒,但我总觉得詹先生已经熬过了三年,本可以重新站起来,继续为中国美术事业鼓与呼,继续活跃在将中国油画推向世界的舞台上,然而他却不幸地走了,这不仅让中国美术界不胜惋惜,更让我这个受益颇多的晚辈痛心不已。詹先生创作的一系列佳作,将在油画史上熠熠生辉。詹先生对中国美术事业的贡献将彪炳史册。詹先生正气高远、热忱真挚的风范,将激励我勇毅前行。
天低云暗,泪泣魂殇。詹建俊先生千古。